樊錦詩,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。1963年,她從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考古專業(yè)畢業(yè)來到敦煌,一待就是59載春秋。堅守大漠的半個多世紀里,樊錦詩獲得過很多榮譽。2019年,她被授予“文物保護杰出貢獻者”國家榮譽稱號,在28名國家榮譽稱號獲得者中,她是唯一入選的文物行業(yè)代表。《面對面》特別推出《共和國功勛人物》在敦煌專訪了樊錦詩。
編撰一百卷敦煌石窟考古報告
七年前,也就是2015年,樊錦詩卸任敦煌研究院院長職務,但她退而不休,幾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敦煌石窟考古報告的編撰上。她主持編撰的一百卷敦煌石窟考古報告,如今第二卷正在編寫中。編制敦煌石窟考古報告,這是樊錦詩從北大畢業(yè)前,老師給她布置的任務。然而,要給敦煌數(shù)百個洞窟做全集記錄性考古報告,無疑是一項艱巨浩繁的系統(tǒng)工程。
留存至今的洞窟,遠則1600多年,近則800年,相互之間既有關聯(lián)又各呈特色,多卷本《敦煌石窟全集》考古報告涉及莫高窟492個洞窟,如果編排不當,會造成整個考古報告的混亂和重復。這項浩瀚的世紀工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只有樊錦詩一個人在做。
樊錦詩:按時代,先有曾祖父、祖父、父親、兒子,所以我就按這個,最早開的洞最早做,我就按時代來。四百多個洞總不能出四百多卷,所以我們幾個洞合成一卷。最后編編,九十九還有總卷,正好是一百卷。
科技的發(fā)展促進了考古測繪方法的創(chuàng)新,借助三維激光掃描測繪技術,考古人員得以獲取更為準確的測繪數(shù)據(jù)。2011年,多卷本《敦煌石窟全集》第一卷《莫高窟第266-275窟考古報告》正式出版,這是國內(nèi)第一本具有科學性和學術性的石窟考古報告,報告綜合考古、美術、宗教、測繪、計算機、攝影、化學等人文和自然學科領域的研究成果和技術編纂而成,為國內(nèi)首次。
百卷《敦煌石窟全集》考古報告是樊錦詩在敦煌最初也是最后的使命。目前,歷時10余年編寫、30多萬字的《敦煌石窟全集》第二卷《莫高窟第256—259窟考古報告》正在進行出版前最后的修改。
記者:一百卷這要寫到什么時候是個頭,您覺得能寫到多長時間能寫完,大膽地想?
樊錦詩:得花個幾十年,一百年不會,花個幾十年。
記者:您能開個頭,但是可能您看不到結束了?
樊錦詩:那我肯定看不到了,我要看結束干什么,我把頭開了就行,我不可能活到那個時候,就把頭開了就行,我一定相信一代勝過一代。
讓莫高窟“青春永駐”
在來到敦煌最初的那段日子里,樊錦詩就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。隨著經(jīng)濟和旅游的快速發(fā)展,游客量逐年攀升,社會對莫高窟提出了各種想法和要求,企圖在保護范圍內(nèi)搞開發(fā)建設,給保護管理帶來了很大的挑戰(zhàn)和壓力。為了保護莫高窟,樊錦詩把《文物保護法》和《旅游法》全部研究了一遍。
1977年,樊錦詩擔任敦煌文物研究所副所長,她首先為南區(qū)492個洞窟編制了492本科學記錄檔案,每本檔案里至少有6張記錄照片。正是在編制這份檔案的10年里,樊錦詩目睹了敦煌石窟文物在衰變、退化。千年風沙侵蝕,年年病害損毀,莫高窟這個世界級文化遺產(chǎn)能保存多久?它怎樣才能經(jīng)得住時光的雕琢?面對這一切,樊錦詩憂心忡忡。
樊錦詩:我要想辦法不讓它退化,它的信息我保存下來,信息保存下來我想用照片。照相的人跟我說,膠卷會變質(zhì)的,照片會變色的,那怎么辦?我一看電視臺不是在錄像,我拿錄像,錄人家說會消磁的,我說那就沒招了,眼看它就壞下去嗎?所以就急,做夢有時候也在想。
樊錦詩繼續(xù)探索讓莫高窟“永葆青春”的方法。隨著時代的發(fā)展,數(shù)字技術的出現(xiàn)讓她敏銳地意識到機會來了。樊錦詩的想法得到了甘肅省科委的支持,省科委專門為敦煌研究院立項撥款30萬元,用于敦煌石窟數(shù)字化檔案建設試驗。
1998年,敦煌研究院與美國芝加哥的西北大學合作,引進了利用軌道、平行移動相機機位、散點透視的覆蓋式壁畫圖像采集和圖像拼接相結合的壁畫數(shù)字化方法。
2006年,敦煌研究院組建了自己的專業(yè)工作團隊,成立了數(shù)字中心,與國內(nèi)外科研機構合作攻克一個又一個技術難題。針對敦煌石窟的特點,技術團隊做了改進,一方面,放棄了膠片相機,改用剛剛誕生的數(shù)碼相機;另一方面,根據(jù)洞窟大小不一、形制多樣,設計定制了四種規(guī)格尺寸的軌道和配套附件,可靈活組裝拆卸,滿足不同空間內(nèi)的工作需求。
在樊錦詩的主導下,莫高窟迎來了一個全新的時代,洞窟里的佛像、壁畫通過數(shù)字化手段搬到了室外,實現(xiàn)了永久保存。莫高窟數(shù)字展示中心建成,通過“總量控制、網(wǎng)上預約、數(shù)字展示、實地看窟”的旅游開放新模式,實現(xiàn)了文物保護和旅游開放的雙贏。
考古伉儷共守敦煌
成就樊錦詩的,除了她自己半個多世紀的堅守和付出,還有她的先生彭金章。樊錦詩和彭金章是大學同班同學,大學時,彭金章是班里的生活委員,辦事有責心任,又熱心誠懇,同學們都親切地管他叫“大臣”,而樊錦詩卻調(diào)皮地管這位像兄長一樣的同學叫“老彭”。
畢業(yè)分配時,樊錦詩到了敦煌,彭金章則去了武漢。對于莫高窟和武漢大學而言,樊錦詩和彭金章是兩個不可多得的人才,兩地都不愿放人。雙方展開拉鋸戰(zhàn),都希望對方做出讓步。
最終,彭金章放棄了在武漢大學的商周考古教研事業(yè),在年近半百之時,從零開始,陪妻子扎根大漠。丈夫的到來,不僅安定了樊錦詩的心,更為她在敦煌的事業(yè)提供了不少幫助。
那時候,敦煌文物研究所已經(jīng)擴建為敦煌研究院,樊錦詩任副院長,繼續(xù)從事文物保護工作,彭金章則改行佛教考古,開始主持莫高窟北區(qū)石窟兩百多個洞窟的清理發(fā)掘工作。經(jīng)過16年的發(fā)掘、研究和編撰,他撰寫的100余萬字考古報告《敦煌莫高窟北區(qū)石窟》正式出版。
然而,先離敦煌而去的,是丈夫彭金章。2008年,彭金章被確診為直腸癌,經(jīng)過手術和治療,基本恢復了健康。但命運并沒有給他太多輕松的時光,2017年,他又被確診為胰腺癌。
6個月的治療過程,樊錦詩幾乎每天來往于旅館和彭金章的病房,但終究無力回天,2017年7月29日,彭金章離開了人世。他扎根大漠31年,為中國留住了1600余年文化遺產(chǎn)的珍貴檔案。他和樊錦詩“相識未名湖,相愛珞珈山,相守莫高窟”,用余生成全了自己的事業(yè)和愛人。
樊錦詩:我跟兩個兒子說,你媽真的非常對不起你爸,沒想到他82歲就走了,你們兩個你媽也是沒管,他們兩人不讓我說,媽,你別說這話,我們沒覺得你對不起我們。
記者:自己愛的人遠去了,您會覺得孤單嗎?
樊錦詩:老彭一走,我覺得空蕩蕩的,有時候忘了晚上關門,我說糟糕了,老彭在睡覺,怎么這么響?再一想不對,老彭不在了,經(jīng)常會這樣想。2018年春晚,我說老彭咱們要過春節(jié)了,嘴巴這么說,一想,不對,老彭走了,我說那我也要跟他過,我說咱們倆一起看春晚,我抱著照片,覺得他在,他始終在我旁邊。這個地方很安靜,我到這個地方,安下心來,好像這是我的家,再加上老彭也是在這,所以我始終覺得這是我的家。